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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树之悲

恍如迷梦一场,时间的钟摆便跳到了壬辰年。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时节,湿漉漉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呛鼻的火药味与油菜、桃花的芬芳。坟山野岭中那一丛丛精美的花条与艳丽的花圈,似乎在努力地给这春意萌动的大地,渲染一种绵绵哀思、无限怅惘的情调。

去年的清明,我挈妇将雏,回到故乡那个不太遥远却很偏僻的小山村,为一座新坟祭扫,在那里安葬着去世不久的父亲。而今年清明的祭扫又增加了一座新坟一座安葬着母亲的坟墓。懵然之间,一年之内,我痛失双亲!

今夜在这春雨潇潇的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家,面对着电脑荧屏,努力整理着纷繁杂乱的思绪。这时我突然想起电影《唐山大地震》中徐帆那句台词:没了,才知道什么叫真没了

父亲身材瘦削,近1.7米的个子,在那时的农村算是较高的。有兄妹八个,父亲最小。在男性中排行第五,后来邻里乡亲都习惯称之为五舅。俗话说爹娘疼满崽,从小父亲在家就备受宠爱,家务农活一点不沾。但他有一门缝纫的手艺,常走家串户,且贪杯,交游甚广,在乡邻四周颇有一些知名度。

母亲长得娇小玲珑,个子约1.5米。年轻时,母亲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小家碧玉。只有兄妹二人,外公早逝,舅父在外地工作,母亲从小与外婆相依为命。红颜自古多薄命,从嫁给父亲一直到死,母亲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父亲原是镇上橡胶厂的工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城镇工人涌起了一股返乡潮,我们全家便随父亲一起落户到后来我生长的这个小村庄。当时的情景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全家借住在一位陈姓木匠家里。

在那阴暗逼仄的小屋里,继哥哥、姐姐之后,文革前夕,我与妹妹也相继出生。印象中,村里的小山上古木参天,荆棘遍地,野兽横行,常有老虎出没。一天深夜,我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家里人惊慌失措、忙前忙后拿粗大的木头顶住房门,说是老虎下山要抓家养的猪吃。这个场景便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留下的最早记忆。

作为外来户,寄人篱下,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大约过了七八年,由于与房东的矛盾实在无法调和,父母决定另觅宅基地自己建房。在那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六张嘴(包括奶奶和后来生的弟弟在内)嗷嗷待哺的饥荒岁月里,至今我也没弄明白父母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克服了多大的困难,才把那三间半土砖房给建了起来!

在那靠工分吃饭的年代,由于父亲对一些犁耙等重要的农活都不会做,一年下来我家的工分比别人要少一大截。每到队里分稻谷分红薯时,人家拿大箩筐挑,我家只能用撮箕端,并且年年都是超支户。加上建房的借款,每到年关,来家讨公债和私债的人是络绎不绝,走了一拨又来一茬。

每次债主上门,父母都要竭尽所能把家里仅有的好一点的食物拿出来招待客人。实在没有像样的食物,就打发我们兄妹到别人家去借,有时是两个鸡蛋,有时是一小块腊肉。母亲很会炒菜,这点在队里有口皆碑。由于长时间没沾油腥,更别说闻到肉香,在厨房里,我们兄妹眼巴巴地看着母亲炒好的菜,口水直流,有时我禁不住伸手到碗里想拎一小块尝,母亲发现后,就会立即在我的手背上拍一下,说:儿啊,这是给客吃的,等下客人吃剩的,都让你吃,好吗?

招待客人吃饱喝好后,父母就连忙跑过去赔着笑脸,说些好话,央求宽限一些日子。待客人一出门,我们兄妹便一拥而上,爬上餐桌,一看却傻了眼,留给我们的只有碗边一两粒米饭,连汤也没剩下。

家贫百事哀。从小没吃过苦的父亲不堪生活的重压,面对家里这番贫穷的光景,脾气越来越坏,常常借酒浇愁,酒后便把母亲当作发泄的对象。每次父母吵架,家里必然是鸡飞狗跳,大嚎小哭。很多次母亲要喝药、投水、上吊,想一死了之,以求解脱。但当她看见我们兄妹高高矮矮地围着她号哭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过后母亲总是叹息着对我们说:要不是为了你们,我早不在人世了。

时光迟缓而漫长地流淌,我们兄妹却如竹子拔节般渐渐长高。每年青黄不接的时节,红薯便是全家活命的口粮。那时80高龄的奶奶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每顿饭母亲都会拿一只小碗,盛上一把米,放在红薯面上蒸熟给奶奶吃,父母则带着我们兄妹一天两餐啃红薯,以至于今天我看见红薯就反胃。

那年月全家人几年难得有谁添置一件新衣服。伯父和姑姑在城里,条件相对好一点,也特别眷顾自己的弟弟。每次父亲进城都是我们兄妹最开心的日子。夜幕降临以后,我们兄妹总是在门前翘首以待,盼望着父亲的身影早点从山脚拐弯处转过来。每次父亲也都没有让我们失望,扛回大包小包。一进屋,父亲还来不及喘口气,那些大小包就被我们兄妹打开了,每人拿着表兄妹的旧衣服旧鞋子在身上、脚上比试着,嚷嚷着我要这件,我要这双碰到没有适合自己的,就撇着嘴流眼泪。而这时父亲就会安慰说:没关系,爸是裁缝,可以给你改嘛

记得我刚进高中时的那年冬天,外面是天寒地冻,教室里冷风嗖嗖。历史课上,我坐在讲台边的位置上,年轻的女老师发现我赤着脚穿着一双烂解放鞋,半截小腿露在外面,于是关切地说:这位同学,这样的天你怎么不穿袜子?我说:老师,我从来没穿过袜子。回家后,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当即双泪直流,说:儿啊,都怪母亲无能,让你受苦了

终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了,共和国获得了新生,我家也结束了苦难的命运。本指望两位老人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度过晚年,可病魔又像幽灵一般缠了上来。父亲平时倒没有什么大病,可去年上半年一病就再没醒来,像他年轻时一样潇潇洒洒地走了。而母亲却是命运多舛,先是脑溢血中风与死神擦肩而过,后又摔断腿逃过一劫,而去年下半年终于被肺癌这个死神拽去了天国

清明节回到老屋,看着屋前屋后疯长的野草,看着被雨水冲刷剥蚀的土墙,看着这父母用汗水和心血砌成的土砖瓦房,心里隐隐作痛。父母含辛茹苦把一群孩子拉扯成人,长大的孩子就像一群燕子飞向了四面八方。在这破败的巢穴里,留给两位老人的唯有孤独、寂寞和念叨与期盼!

哭闹声远去了,争吵声远去了,欢笑声远去了,一代人的苦难史似乎永远也写不完

帘外雨声残,夜色阑珊。静思默想中,不觉已是子夜。沉浸在如潮的往事中,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两颊早已泪水涟涟了我仿佛看到烈日炎炎的正午,父亲龇牙裂嘴、汗流浃背挑着一担又一担淋着泥水的稻谷,打着赤脚踉跄地行走在滚烫的石板路上;我仿佛看到寒冬腊月的傍晚,母亲两手冻得通红,在小河边用力地捶打着一盆满满的衣服;我似乎又听见母亲半夜起身时,探身对在书房里熬夜的我说道:儿啊,早点睡吧,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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